关于《黄房子:梵高、高更和在普罗旺斯的混乱九星期》(三)

       几天之后,高更写给伯纳德的信里提到,12月23日,梵高问起他是否准备离开。“我应了一声,‘是,’他便从报纸上撕下一句话,塞到我手上:‘杀人犯远走高飞。’”那天傍晚,一贯平静的梵高一反常态,举起剃刀威胁高更(或者,至少后者如是说,)于是那一夜,高更住进了一家旅馆。翌日早晨,他余悸未消回到黄房子,却见那儿已聚起不少人,这人群原是被雷切尔惊恐的尖叫引来的。高更判断,当时尚无人进屋。他同阿尔的镇警官一起走了进去,警官还问他:“先生,你都对你的朋友干了什么?”楼梯上血迹斑斑。两人找到梵高,他蜷在床上,一动不动。高更告诉伯纳德,他“伸手摸摸,仍有体温,唯此迹象显示他还活着。”高更不久便离开阿尔去了巴黎,没有等到梵高醒来再见一面,有生之年,两人也再未重逢。梵高在医院躺了两个星期,随后,他迎来创造力暴风骤雨般迸射的十八个月,其间穿插着一段又一段的精神崩溃。他先仍是住在黄房子,直到邻居们感到“他时好时坏的状况叫附近居民都觉惊恐,”于是联名申请让他搬走。接下来的一年他住在圣雷米的精神病院。然后,来到巴黎北面的村庄奥弗·休尔·欧瓦兹,由一位富有同情心的医生保罗·加歇照料。其时,艺术评论家阿尔贝·奥里叶为文盛赞梵高的画,画家既有几分受宠若惊,又有几分烦躁不安,他向阿尔贝声明,比之高更,或是比之蒙特切利,自己在艺术界的地位“实在卑微”。其间,他的一幅画被人高价买去。不过,提奥的生意正经历风浪,心绪也十分堪忧——他身染梅毒,已入三期——究竟还能否供养哥哥的生活,甚是让梵高担心。1890年7月27日,梵高对准自己的胸膛开了一枪,两天之后被死神带走。六个月后,提奥病逝。1903年,高更死在大溪地的马克萨斯岛,夺去他性命的同样是梅毒并发症。若未病故,他当时正要入狱服刑,罪名是侮辱当地政府。 
       梵高的自残,在盖弗分析来,好似一件艺术品。它的风格里融入了开膛手杰克的痕迹——此人曾割下一名妓女的耳朵;还有两部文学作品的痕迹,其一是左拉的小说《穆勒神父之罪》,当中的修士拉扯祭坛侍童文森特的耳朵以示训诫,后来却被凶手砍下自己的耳朵,又一便是《圣经》,当中的使徒彼得切下一个男子的耳朵,这男子是来喀马西尼逮捕耶稣的众人之一。盖弗不惜笔墨,让这些证据看起来煞有介事,比如,梵高的确曾经打算以喀马西尼为主题作画一幅。然而,有一问题仍旧不可回避:梵高的自责素已有之,有时甚至歇斯底里,可为什么偏巧是在与高更的友谊破裂之时发作到如此田地?回答此问题,“双相情感障碍”的生物学标签倒也勉强可以过关,只是与之前的各种揣测一样,仍显蹩脚。盖弗曾列举了种种可能,如,“洋地黄服用过量,颜料铅中毒,苦艾酒诱引幻觉,美尼尔氏病,严重中暑,青光眼。”更不必提,还有“精神分裂症,梅毒,癫痫,急性间发性卟啉症——乔治三世罹患的也许就是此病——‘以及边缘性人格障碍’。” 
       梵高对自己举刀那晚,画架上还摆着一幅未完成的画,几个星期以后终于画毕。这便是《摇篮曲》,约瑟夫·鲁林妻子奥古斯汀的肖像,色彩艳丽热烈。她安详地坐在椅中,手里握着婴孩摇篮的绳子。盖弗是这样描写她背后的墙纸的:“巨大的白色花朵——文森特说是大丽菊——在纤细的茎杆上摇曳,绒须和叶子紧贴成千青绿色图案的背景,盘盘绕绕,每一小图形中间缀一个小点,像蓓蕾,像豆荚,又像乳房。”他还写道,在构想时,梵高把这幅画“比之于廉价的宗教印刷品”,艺术家的原话是,“柏辽兹与瓦格纳已用音乐达成的效果,我要用绘画完成——创造一件艺术品,让它能抚慰心碎的人!”梵高很受皮埃尔·洛蒂《冰岛渔夫》的打动,他写信给高更,说想象着自己的画挂在一艘小船的船舱里,狂风暴雨中,孤独无助的渔夫看见了它,“就会忆起多年以前躺在摇篮里的感觉,就会忆起耳畔曾经轻轻吟唱的摇篮曲。”关于这幅作品的灵感何来,盖弗还找了不少其他源泉,文学的,美术的,宗教的。画面上看不出这许多,然而人物的表情里隐约可见一番迫切,又全然是雕塑般的沉静,这奇特的混合,倒有几分相通之处。这是一幅大师之作,自在自显。 
       创造力从拥有它——或者不如说为它所有——的人身上摄走所需,其余的便尽丢弃不顾。对于梵高,两种真实——一是他目中所见,一是他手中所用(颜料,线条,色彩)——如同君主,肆意支配着他一身的气力。仿佛训练有素般,主题与媒介两相契合,简直可以超越画家构图画图时一切所想所感。别的艺术家或许也是一样,然而,如此猛烈,如此跳跃,如此交锋的又有几人?梵高成了现代文明的英雄,“重压下的尊严”,他演绎得淋漓尽致,令人头晕目眩。盖弗留意到,《摇篮曲》让亨利·马蒂斯,皮埃尔·博纳尔与爱德华·维亚尔无比惊喜,倒不是因为其中蕴含了何种可以言表的深意,而是单单因为形式,“自成一片天地。”这片天地里,却没有缔造者的容身之所。那时的他已然是一疯子。永恒的话题又凸显在此。假如在1888年,梵高喝下了剂量合适、效果刚好的镇静药水,他会不会就此变成盖弗大胆揣测中“截然不同——极有可能无趣许多——的艺术家?”梵高从来不是无趣的,所以,我想这个险值得一冒。

       与梵高相形,很难让人不对高更皱眉。他身上,似乎笼罩着一种小人之气。然而不要忘记,世人的憎恶,也许正叫高更求之不得:个性里透着活力,风格中闪着智慧,掌控闸阀的,却是想要摒弃道德戒律,想要惊世骇俗的一股冲劲。比之梵高的天才,他的精神也许竟与先锋派的气质更加契合。1935年,毕加索曾经说,正是“梵高的痛苦”与“塞尚的焦虑”点燃了我们对他们艺术的兴趣——“其人如戏”。面对工于算计,遭人鄙视的市井社会,果真要把人生演绎得如同戏剧,披荆斩棘开出路来的,却恰是高更。他刻下的路标,引导了毕加索,引导了同行画家,引导了在情爱上追求刺激的人们,引导了直至今日的艺术家,只要他们无所畏惧,一心想要颠覆,想要叛逆。 
       讲述阿尔小镇传奇的书从来不少,盖弗的这一本更似一出舞台剧,也对高更的卑鄙倾注了更多同情。他的形象,比从来的都要好上很多。盖弗善于引别人的话而妙趣横生,善于将事情讲述地张力十足,而一个血肉饱满的高更,仿佛就能从纸页上直走下来。作者内心那份实实在在的满足,身为读者也能触摸得到。面对梵高愁人的贫穷,阴沉的愠怒,高更有几多辛苦,他似乎也时时能够体会。如此偏袒,或许反倒有益。因为我们尽可以摆出姿态,对一位被误解的受害人嗤之以鼻,而若要我们与他那位朋友同住,九个星期自不必说,怕是一个钟头也忍受不了的。倘能庆幸自己未曾遭遇这样的朋友,我们对真实的高更就有了一份更细腻而公正的理解。若论艺术史,批评史,盖弗的新书并未拓开一片新的疆域。然而,他仿佛拍下了一组记载事实与激情的快照,在现代感受力形成的关键时刻,呈献给世人如此生动的影像。驰骋想象吧!两个声名狼藉的男人隐居在无人知晓的小镇,往画布上掷下一团团颜料,竟就此改变了世界。抽象印象主义风潮过去,已是半个世纪的事情。如今除却在笑话中,挽歌里,这样的故事早已绝迹;然而当时,实实在在的艺术和文化圈子里,它却回响不绝。现在,已经无人有力抡起画刷,在帆布上涂上一笔,就此触动整个世界的神经。这样的传奇,就愈发地远去,却也愈发地明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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