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洪水(坑)

裴多:

他恨人;他亦被人恨。他爱人;他不被人爱。
                                                   ——罗曼·罗兰《米开朗琪罗传》 

【当初想写成考据文但是只写了一万字就发现了很多BUG就弃坑了】

【所有引用的书信诗歌来自画家本人书信诗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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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开朗琪罗第一次看见卡瓦列里,他以为自己看见了上帝。

那是罗马秋天的一场聚会,彼时,台伯河的水涨得很高,淹没不少民宅。

夜色升起来之后,杰纳斯拱门外,小巷里的“烛光交际花”们都出来干活了。而在拱门另一侧,地势较高,有一片修得相当整齐的民居。罗马商人路易吉·德尔·里乔的宅子就在这里,今晚他在开晚宴。

此刻,这位东道主先生正坐在一把椅子上,风度翩翩地弹着他的里拉琴娱乐宾客。他家里有最时新的瓜果和点心,有的来自威尼斯,有的来自西班牙,这些东西足以保证大家都挤到他家来。

厅里的人分成几拨,吵得出奇,皮翁博讲着自己在费拉拉的奇遇,引得一群人笑成一团,他的俏皮话是宴会的最好妆点。

贾诺蒂正为了但丁的诗和围在身边的几个人争得面红耳赤,他眼光四处搜索着能支持自己观点的人,嘴里仍不断地嚷嚷着。

米开朗琪罗走进客厅,踌躇了一会儿。他发觉自己找不到机会和这几个朋友说话,于是走到阳台上等待。

风有些冷。

从这里望去,甚至可以看见远处快要被淹没的圣安杰洛桥,鲁斯提库奇广场是一个深黯的影子,迷宫般的街道和彼此紧连的店家连成一片。

火焰照耀下的河水就像被点燃了一般。

这景象稍一细看便觉骇人,犹如那焚烧“虚妄”的火焰还在燃烧。

米开朗琪罗耳边猛地回响起萨伏纳罗拉尖锐的嘶喊:“噢!佛罗伦萨,噢!佛罗伦萨,因为你的罪恶,因为你的残暴,你的贪婪,你的淫欲,你的野心,你将遭受许多痛苦和磨难!”

这嘶喊已经在他耳中回荡了三十多年。

他生生打了个寒噤。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快活的叫喊。

“哦,我最亲爱的朋友。”

米开朗琪罗回过头,里乔走上前,使劲把他拥抱了。

“你在弹里拉琴,路易吉,真叫人讨厌。”米开朗琪罗在他背上拍了几下,笑着说。

“为什么?”

“叫我想起布拉曼提那个坏东西。”

里乔哈哈大笑,攀着他的胳膊,两人一起走进大厅。然而,当他们走到灯火明亮处,里乔的笑容消失了。他惊讶地看着米开朗琪罗的面孔,说:“你变了,我亲爱的。”

“是的,我亲爱的路易吉,不过我们不要谈这么无聊的话题吧。”米开朗琪罗朝里乔笑了笑。“你瞧,我已经很老了。”

是的,他确实老了。

二十年前,他的容颜似乎就已经衰老。而这二十年的光阴在他鼻侧与嘴边划出了更深的皱痕,犹豫的神情让他的唇部线条显得十分细腻。而此刻他的笑容如此萧索无力,这笑只让他的脸更显得可怕。

桌子上,枝状的大银烛台排成一行,米开朗琪罗和里乔一起穿过人丛,有人低声议论起来。

“……啊,瞧瞧,他的鞋子都打湿了。”

“……还是那么邋遢,我最看不顺眼他的帽子。”

听到这些议论,里乔温柔地说:“我敢说我是唯一一个敢建议你穿一件好看衣服的人,可是你不肯听我的。”

“说真的,他们对我要求太高了。”米开朗琪罗低声说。

最后,他们找地方坐了下来,这位置在大厅角落,可以将厅里所有人收入眼底。

“我的朋友,你打算在罗马住多久?”

“我不知道。”

“至少一年吧。”

米开朗琪罗摇摇头,他很无聊地凝望着眼前的一切,几乎是梦呓一般地说:“我在等死呢,路易吉,而且我要死在佛罗伦萨。死没有什么可怕,如果有人爱我,我就可以为他而死。如果有人让我爱上……啊,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现在我已经是一块腐烂的木头,配不上那样圣洁的感情。上帝如果怜悯我,就会让我……”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

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样,米开朗琪罗猛地站了起来。

里乔也纳闷地站了起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等到看清朋友在望着什么,里乔笑了起来。

“哦,你在看托马索先生,看得目不转睛。”里乔笑着说,“这是很正常的事,他是全意大利最英俊的男人,就像你是全意大利最伟大的艺术家。”

很难得,米开朗琪罗没有像平时那样就自己的伟大名声发表一番高见。

事实上这会儿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正在和皮翁博谈话的卡瓦列里,宛如席卷世界的洪水,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和灵魂。

“托马索先生绝对值得旁人爱慕,我的朋友。”里乔评论说:“你还不认识他吧,需要我介绍吗?”

米开朗琪罗像被惊醒了似的回过头,很快地回答说:“不!谢谢。”

接着他什么都没有再说,步子飞快地径直从厅里走了出去,让所有看见的人都惊诧不已。

皮翁博诧异地停下谈话,扭头去看。

“那位便是米开朗琪罗先生吗?”卡瓦列里问。

“是啊,当然就是他。”皮翁博耸了耸肩。

“真可惜,”卡瓦列里说,“我本来以为自己能有那个荣幸和他说上一句话。”

“你为什么不直接过去?”

“我怎么可能有那个胆量?”卡瓦列里温和地说。

“为什么不?”

“你知道的,先生,他是神(il divino),而我只是一个初学者。”

皮翁博说:“哦,你太谦逊了,我亲爱的托马索先生。意大利人从来不把他们的神当回事,不管是上帝老爹,还是米开朗琪罗·博纳罗蒂。”

卡瓦列里笑了笑。

“说真的,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走。”皮翁博淡淡地说,“我更没有想到他会来罗马。当初他卑怯地跪在教皇使臣的脚下,眼睁睁地看着他最好的朋友们被杀,甚至不敢说一句话。啊,这一切不就是为了留在佛罗伦萨么?这几年来我们多少人求他来罗马啊,都被他一口回绝了。怎么,现在教皇一声令下,他就吓坏了?”

“……你真尖刻。”卡瓦列里有点儿诧异地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托马索先生。‘这个人自称米开朗琪罗最好的朋友,却说他的坏话’。”皮翁博笑着,用略带讥讽然而悲哀的调子说,“不,我没有说他的坏话。他想保卫佛罗伦萨,佛罗伦萨却沦陷到他最痛恨的暴君手中。我爱罗马,罗马却被野蛮人劫掠了。他背弃他的朋友,我也一样。托马索先生,你根本想不到我们这些人现在是怎样生存的,对我来说,曾经爱过的一切都毁灭了,从城邦到我的信仰。如今宇宙可以崩裂,我也依然会笑。米开朗琪罗先生比我更糟糕,他被逼着说谎、谄媚美第奇大公和瓦洛里,做尽一切他痛恨的事,你不知道他有多狂乱多悲惨……”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事?”卡瓦列里微微皱眉。

“他是个绝望的人。”皮翁博神情淡淡的,半晌,他收起了唇角的最后一丝笑,用极严肃的声音说:“不爱他的话,不要靠近他。”



黑夜里,雨越落越急,溅起的水花映着越来越亮的火光,淌过整个罗马城。

到处都是憧憧人影,一眼看去像是在水与火的炼狱中穿行。

米开朗琪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那时候只想着要离开,或许是一种突生的恐怖感促使的。他觉得自己是被一股极端的威临的力量攫住了,被彻底镇压了。那一刻他只想着要逃,就像奴隶迫不及待要逃离暴君。

“乌尔比诺——乌尔比诺——”

他跑回在乌鸦屠场附近的住所,刚推开门,就连声喊了起来。

但屋子里没有人,只有一支蜡烛在桌上孑孑地燃着。

米开朗琪罗怔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似乎比巨大的声响更能震醒他。

他走上楼,脱下被夜雨浇湿的衣服,然后看见桌上有一迭稿纸。这是两年前他的朋友们帮他整理誊抄的诗集,却被他塞在了抽屉里,很久都没有心思再去管它。没想到,乌尔比诺竟然把这东西也带来了罗马。

米开朗琪罗走到桌前,随手翻了一下。突然,他在某一页看见了什么,于是重新翻回来。

等到看清那一页上写着的诗句,他怔住了。

“从始到终,我不需要任何人。”

这已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写的,米开朗琪罗思索了一会儿,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的影子。然后,他拿起鹅毛笔,“呼”一声,把这句划去了。

过了一会儿,乌尔比诺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

“啊,先生,你回来得太早了,我……”

“现在几点了?”米开朗琪罗问。

“刚到十点。”

“你替我去里乔先生那儿一趟,现在就去。”米开朗琪罗吩咐说,“替我向他道歉,就说我是担心自己失态才离开的,他会明白。告诉他,改天我想再去看他。”

“哦?”乌尔比诺愣了一下,然后说:“啊,是的。”

“去吧。”

等到屋子里又只有一个人时,激情像海潮一样慢慢静了下去。米开朗琪罗握着那支鹅毛笔,在稿纸背面画了几笔。他画得非常慢,每落一笔都微微皱一下眉。但那张纸很快被他握在手里揉成一团。

他很清楚事情并不如他的笔这样简单。

米开朗琪罗忆及自己望见那个人的一瞬间,那位托马索先生好像在凝视着什么,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无法描述的亮光。那样英俊的容貌,完整而独特。近乎残酷的美,宛如闪电劈开了沉黯的黑夜。

于是,他再次将手放在胸口,似乎是要平抑过于剧烈的心跳。

乌鸦屠场距杰纳斯拱门并不远,乌尔比诺很快就回来了。

“贾诺蒂先生要我代他向你致意,说后天他会在府上宴客,如果你愿意赏脸光临,他将视之为莫大荣幸。另外,里乔先生要我对你说,他特意告诉托马索·德·卡瓦列里先生……啊,没错是这个名字……你后天一定会出席。”

米开朗琪罗有点惊讶地说:“他为什么这样做?”

“我也不明白里乔先生是什么意思,不过那位托马索先生似乎是贾诺蒂先生在罗马的密友之一,所以,我想里乔先生可能是想把他介绍给你认识……”

米开朗琪罗愣了一下。

“先生?”

“哦,没什么。我在考虑贾诺蒂先生的邀请。”

乌尔比诺耸了一下肩,说:“说真的,先生。如果后天你去了的话,不会再像今天回来这么早吧,这可不太礼貌。”

米开朗琪罗想了一会儿,喜乐和忧惧似乎同时在抢夺他的心。最后,他低下头说:“可怜的乌尔比诺。”


去年,佛罗伦萨被皇帝和教皇的联军攻陷,很多人仅仅因为逃得比较快,才勉强保住了自己的脑袋。十人执政团的秘书长多纳托·贾诺蒂先生,就是从大屠杀中逃脱的名人之一。作为马基雅维利的继承人和崇拜者,他费过很大劲研究那位先生的民兵团建设,不过看起来那个玩意儿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佛罗伦萨人不适合当兵。

值得宽慰的是,米开朗琪罗当卫戍总督时,在佛罗伦萨设计的诸多防御工事也同样被证明了是没有什么价值。

除了马基雅维利之外,贾诺蒂先生还崇拜但丁。

或许和这个高雅爱好有关,在罗马,他的客厅能吸引不少名流,尤其是佛罗伦萨的流亡者们。

这天晚上,米开朗琪罗被仆人引进来之后,眼尖的皮翁博一下子就看见了他,于是飞快地冲了过来。

“啊,我的神圣的先生。”皮翁博张开双臂叫道。

“哦,我的可怜的教父。”米开朗琪罗摊开两手喊了一声。

然后两个人演悲剧似的拥抱在一起,互相吻了吻脸颊。

“天主啊,瞧瞧这两个疯子。”贾诺蒂摇头说。

“抱歉,多纳托,让我占用你的客人一会儿,我们单独要呆上一阵子。”皮翁博对贾诺蒂说,他搂着米开朗琪罗的肩,说:“过来,我的先生,我有些要紧事要告诉你。”

两人刚走到阳台上,米开朗琪罗立刻说:“说真的,教父,我完全不明白教皇把我弄到罗马是要干什么。我已经写信跟你解释了那个见鬼的教堂和图书馆的设计,你应该代我和他说清楚,而不是冒冒失失就奉旨回信给我。去年我之所以不干活是因为我病得快死了,而他呢,也没给足我工钱。你知道,我要穷死了,可是罗维雷家的小子们总是缠着我不放,就像我偷窃了他们似的!教皇应该保护我,不是逼我!如果他脑子里再有什么花样想要我去给他干,我就……”

“天哪,”皮翁博说:“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我悄悄打听了一下,陛下他根本不是在关心什么图书馆或者陵寝。事实是现在他突然很眼红你给尤利乌斯二世画的天花板,他想要你把那个教堂的入口墙壁也画上。等你去见他的时候,他一定会跟你提这件事,你最好先有个心理准备……”

“他一定是疯了。异想天开。我宁可去跳台伯河也不会再去西斯廷,我向你发誓。”

“那你最好指望天主了……”皮翁博叹了口气,眼睛一抬,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米开朗琪罗。

“你的意思是,陛下他最近身体不大好?”

皮翁博拍拍他的肩,说:“如果我是你的话,亲爱的,我就会去拜会一下法尔内塞红衣主教。他一直对我说他很爱慕你,很想结识你。而我的看法是,也许不出一、两年,这只老狐狸就会当上教皇。”

“真的?”

“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皮翁博朝他点了点头,于是两个朋友的密谈就此结束,他们从阳台上走回客厅时,已经来了很多人。

米开朗琪罗四处看了看,别的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只是用目光寻找着。

对于那个满心念想着的人,他既发疯似的期待他的出现,又害怕他真的突然出现在面前。很短的距离,却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深渊边缘。

“我的朋友,你看起来魂不守舍,究竟是怎么了?”皮翁博说。

米开朗琪罗把屋子里的人看了一个遍,终于确认两天来的激动是扑了个空。上前来和他搭话的人很多,等坐到桌子边,他突然觉得自己异常虚弱无力,而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黯淡乏味,于是尽量用戏谑的口吻说:“我爱上了一个人,亲爱的教父,我要向你忏悔。”

“是吗?谁能有这个荣幸?”

“哦,别嘲笑我。”

“你难道当真的吗?”

“我倒希望不是真的。可是我连他的名字都惮于出口……”

“他的?”

米开朗琪罗偏过头,正想再说点儿什么,就在这时,大厅靠门的一边突然静了下来。

皮翁博扭头去看,然后他看见了卡瓦列里。

皮翁博以为这位卡瓦列里先生今天是迟到了,然而,事情并非如此。

只见他走到贾诺蒂跟前,说了两句话,贾诺蒂对他点了点头。

“佛罗伦萨从来没有过这么好看又庄重的年轻贵族。”有人立刻议论说。

“哦,当然,即使在罗马也很少见。有时候我觉得卡斯蒂廖内先生的《侍臣论》简直就像是照着他的模样写出来的。”

“卡斯蒂廖内先生也认识他吗?”

 像那种对自己美貌毫无知觉的的人一样,卡瓦列里很平静地走到厅里。

“先生们。”卡瓦列里说完,向众人鞠了一躬,然后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径直退了出去。

米开朗琪罗侧着头,靠在桌边,整张脸都沉浸在阴影里。没等皮翁博开口,他放下撑在颊上的手,说:“啊,教父,现在你都看见了。”

他声音里有某种幽暗、无助的东西,皮翁博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想我真的很不明白……”

“亲爱的朋友,让我告诉你那种感觉,那就像我的眼睛穿透了他的衣服,而他在我胸口最隐秘的位置燃了一把火。那就像是眼里的光明,心中的希望。我知道和你讲这种私事很讨厌,但是……”

“真荒唐!我还以为你已经和我一样变得聪明了!”

皮翁博几乎是生气地叫了起来。

贾诺蒂这时候走了过来,对米开朗琪罗说:“啊,我的朋友,你怎么了?如果这里有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那我可就太伤心了。”

“我很好,亲爱的多纳托,”米开朗琪罗说,“你这里有纸和笔吗?有些麻烦事我得记一记。”

“当然有。”贾诺蒂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仆人就拿了纸笔过来。

厅里吵闹得很,烛光很暗,米开朗琪罗坐直了就几乎看不见笔尖,他随手蘸了蘸墨水,在纸上一行一行地划了起来。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抑制住满腔的绝望的情绪:

    由你的慧眼,
    我看到为我的盲目不能看到的光明。
    你的足助我担荷重负,
    为我疲痿的足所不能支撑的。
    由你的精神,
    我感到往天上飞升。
    我的意志全包括在你的意志中。
    我的思想在你的心中形成,
    我的言语在你喘息中吐露。
    孤独的时候,
    我如月亮一般,
    只有在太阳照射它时才能见到。

“你说的对,教父,”米开朗琪罗一边写一边评论说,“这是多麽荒唐啊……”



可能任何一个欧洲人初次来到罗马这个基督教世界中心,都会感觉很不适应。

因为他们首先会看到一个地狱:窄窄的街上挤满了汗流浃背的喧哗群众,千百人在广场上拥挤。

到处是乞丐、街头艺人、老千、庸医、妓女、无家可归的街童,阴险狡诈、不是谋财就是害命的兼职士兵,四下里弥漫着酸酒、陈年大蒜的臭气。

这和那个年代的旅游手册上所记载的宗教圣地或者拉斐尔画上所描绘的古典世界,不啻天渊之别。

不过,来到梵蒂冈宫附近,似乎又是另一番景象。

自从布拉曼提将这里重新设计修葺之后,梵蒂冈宫就成了整个罗马最高贵无瑕的建筑,乃至欧洲宫殿的典范。

米开朗琪罗直到到了观景殿外才下马。

他看见教皇把希腊阿波罗像摆在楼下。几十年前,这尊像代表了尘世间所能见到的天神般的美,但如今说起这一点,似乎人们更倾向于选择大卫。

几年前,教皇曾经专门写信给他,咨询这尊阿波罗像的手臂该如何修复,米开朗琪罗当时很不耐烦地派了一个学生来梵蒂冈。然而,这个学生很快又写了一封信来,说不知道神像的手里应该拿苹果还是拿箭,把他搞得更心烦了。

至于后来他给了那学生什么意见,现在他自己都记不得了。

罗马的什么东西都很大。

比如观景殿下古罗马遗留的青铜质地的硕大松果,足有近两人高。

几十年间,罗马的变化太大太大了。

米开朗琪罗朝四周看了看,然后从这里上了楼梯。

梵蒂冈宫里的人基本都认得他,有的向他行礼,有的朝他微笑点头,还有的用十分畏惧的眼神望着他。

教皇的寝宫在三楼,走过空荡荡的鹦鹉庭院、装饰得五颜六色的签署大厅,他来到四面都被拉斐尔画满了的图书室里,教皇陛下的寝宫就在前面。米开朗琪罗本以为皮翁博会出来接他,谁知走出来的是另外一个人。

“博纳罗蒂先生。”这个人说。

米开朗琪罗相信自己看见的正是法尔内塞红衣主教。

这位主教今年已经六十多了,尖尖的鼻子,留着很长的白须。米开朗琪罗乍见到他,稍有点儿惊讶。他隐约地记得,二十年前这个法尔内塞先生还是一个英俊优雅的高级教士,地位很高但是很不受教皇喜欢,似乎有一次,尤利乌斯二世甚至当着众人的面用手杖打他……

然而现在他已经成了一个弓腰驼背的衰朽老头,浑身披挂着华丽的红衣,只有眼神锐利非常,像一只看破世事的鹰隼。

皮翁博说他会当教皇,看起来是非常有可能的。

米开朗琪罗欠了欠身,说:“主教阁下。”

“那么,我是有幸在和米开朗琪罗·博纳罗蒂·西莫内·德·卡诺萨先生说话吗?”

“是的,阁下。”

法尔内塞红衣主教微笑了起来,慢慢地走了几步,很亲切地说:“不要和我客气,先生。一个王公贵族的后裔和一个红衣主教说话是用不着客气的,尤其,像你这样的一位人物。说起来……前几天我遇到了卡诺萨伯爵,他告诉我你是他的亲戚。”

“是很远的亲戚,不过可以在族谱上查到。大人,虽然我本人才疏学浅愚蠢迟钝,但我的姓氏确是意大利最古老的。”

    红衣主教点头说:“我完全明白,先生。谦虚是一个人的美德,但这一点在某方面并不适宜——任何一个正派人都应该为自己家族的高贵血脉感到骄傲。是的,我想我完全明白你的想法。”

“你多睿智啊,大人。”

红衣主教朝图书室的门外瞅了瞅,然后说:“昨天圣下是派斯皮纳先生去你那儿的吧?真糟糕,你应该住到观景殿里来,这样我们大家都会方便得多……”他走到书桌前坐下,示意米开朗琪罗坐到他身边。“圣下昨晚突然病得很厉害,医生给他放了血,这会儿他还睡着,皮翁博先生和切利尼先生正陪着他。我希望你不会觉得今天是白跑了一趟,米开朗琪罗先生,因为我要和你谈谈,三十年前我就想认识你了……怎么,你不相信?”

“只是觉得这种荣誉令我难以置信,大人。三十年前我还没有来过梵蒂冈,也不记得曾经做过什么能够引起你兴趣的事。”

“那时候你的确不在梵蒂冈,但我在佛罗伦萨。你在市政厅里挂了一张大草图,索德里尼先生陪我去看了。啊,要形容那种感觉是很艰难的,先生,我想对你说的就是,虽然列奥纳多·达·芬奇先生的草图就在墙的另一边,但我只爱你一个人的……很遗憾的是后来我还去看过一次,可是那些疯狂的人们已经把它切坏偷走了。这样做很不道德,哪怕的确是出于热爱,因为我相信那是天使加护的东西……”

“我非常荣幸,大人。”

“我记得那画的是《卡西那之役》,对吗?”

“是的。”

“啊,这就对了。前阵子我突然听见人说,托马索·卡瓦列里先生那里保存了几张那样的草图,我立刻要求他卖一张给我。但他对我说,他更情愿送给我而不是卖给我……”

“卡瓦列里先生?”

“怎么,你认识他吗?”

“不,不,算不上认识。”

“真奇怪,作为你的崇拜者,我以为他一定会去拜访你。他很爱慕你的画,收集了你的很多草图。”

从听见卡瓦列里的名字起,米开朗琪罗便觉得异常局促,只是法尔内塞红衣主教的注视使他不得不说点儿什么。

“有这样的事?”

“哦,当然,罗马人不是都以收藏你的草图为荣么,先生?当然卡瓦列里先生可能有些与众不同,他是个很有头脑的年轻人。有一次,我们参加完西斯廷的弥撒,就在这间屋子里,大家说起你和拉斐尔的区别。有些人认为拉斐尔的和谐美丽已经胜过了你,但是卡瓦列里先生用彼特拉克的一句诗反驳了他们的观点。他说,‘甜美源自于刚强’。”

 米开朗琪罗的手甚至都在微微发颤,他几乎是有气无力地说:“……天哪,这样的赞誉是我受之有愧的。”

法尔内塞红衣主教笑了起来,说:“谈论这种事情一定让你觉得无聊极了,我想,我们或许可以谈一点儿更有意思的东西。比如,圣下要我问你,是否觉得西斯廷的墙壁上还缺了点儿什么?”

“我不清楚,大人。不过大概缺一张土耳其毯子之类的东西,买那种东西花不了几个钱。”

“圣下并不那么想,先生。”

“那么他的想法是什么?”

“他希望你来罗马常住,替他把那整面的墙画满。你可以选择任何你喜欢的题材,当然,是宗教题材。”

“可是圣下不会不知道,眼下我正奉着他的旨意在佛罗伦萨监造圣洛伦佐教堂、圣器室和图书馆,没有几年时间一定完成不了。而关于西斯廷,我听到过无数流言,有人竟然说圣下是为了支付与我的契约才大发赎罪券的,就好像是我把基督钉上十字架了一样!”

“把你的图纸交给任何一个你愿意信任的人,然后来罗马,先生。那种监工的事情谁都可以做,但是在你之后没人再敢去碰那个教堂。我们正面临着与路德邪宗的圣战,圣下并不害怕花钱!作为一个基督徒,你有责任为教廷服务!米开朗琪罗先生,你很清楚圣下有多爱你,只要你愿意侍奉他,他什么都可以给你。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追究你在佛罗伦萨反对他的事,事实上你能呆在那里全都是因为他的保护,圣下为你的事情写了很多封信给亚历山德罗大公,天哪,但是年轻人往往都是糊涂虫!我不敢保证你一直呆在那里就不会发生什么意外,而如果那真的发生了,你和我们都会受人讥笑!”

米开朗琪罗很想告诉这位红衣主教先生他准备应弗兰西斯一世的邀请去法国,这是他来罗马之前就已经决定了大半的。

然而,某个念头阻止他这样做。

他想起卡瓦列里,突然觉得自己不该说那样要离开的话,于是,他相当犹豫地说:“如果这是圣下和你的意愿的话,我想我应该服从,大人。但是,无论如何,我必须先回佛罗伦萨。”

他并不想保证什么,但法尔内塞红衣主教像已经得到保证了似的说:“早去早回,米开朗琪罗先生,我知道你是一个能在无意之中挑起战争的人。”他微笑着站了起来,说:“那么,就这样吧。”

米开朗琪罗也站起身,欠了欠身,说:“你今天所说的一切都太令人感动了,大人。请相信,但凡在你需要的时候,我会竭诚为你效劳。”

“我会记得的。”



从法尔内塞红衣主教那里听到有关卡瓦列里的事情,与其说是引起兴奋愉快之类的情绪,不如说是越发令人不安和恐惧。

回到住所,乌尔比诺跟在他身后乱转,说:“怎么,先生?你愁容满面。难道教皇召你来却对你不够礼貌?”

“没有人不礼貌,但是和他们说话让我很厌烦。”

米开朗琪罗撂下一句话,然后开始考虑什么时候回佛罗伦萨。

他很想什么都不顾,立刻就走,但这非常像是另一次逃跑。

他又想坚持着留下来,但他怀疑这是否有任何意义。

之后的两个月,不知是出于怎样的感情,他一直留在罗马。这两个月里,他又见到了托马索·卡瓦列里两次。然而,尽然没有一次机会,能让他与他有片言交谈。他们就像夜里在海面上交错而过的两条船,周围是黑暗。没有什么比这更煎熬。那些苦味的甜蜜,那些是与否的情愫,种种猜忌、犹疑,狂乱,忧郁纷纷填塞在心头,让人不堪其重。

某一天,米开朗琪罗很难过地说:“……对我这样的年纪,才开始学习怎么交朋友,乌尔比诺,我想是太晚了。”

“我很奇怪你用得着学习这种东西。”乌尔比诺回答说。

米开朗琪罗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直到临行的前两天,正巧是1月1 日。他和皮翁博谈完了他在托斯卡纳的房子和地产的事情,然后一个人坐在桌子前。

一个诡异可怕的念头,驱使他做一件诡异可怕的事。

他想给卡瓦列里写信。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崇拜上帝的凡人想给上帝写信一样。

米开朗琪罗觉得这念头很荒诞不经,但紧接着他想起,确实有圣徒这样做过,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不就是写给上帝的书信集么?

这么想着,他就着桌子上的纸笔,开始写一封信。

米开朗琪罗很少为写信这种事情烦恼,但是这一封信,他整整写了三次。

他觉得自己突然间失去了所有控制能力,无论是脑子里的思想,还是手里的鹅毛笔。

他想对他提到爱情,但仅存的理智阻止了这一点,于是在写废的信纸上,他克制着纷乱的思绪补白道:“在此的确是可以用上一个人将自己献给另一个人的那个词,不过,为了礼制,这封信里可不能用。”

他尽力抑制着过于激烈的情感,但最后交给乌尔比诺的信里,仍然满是热情的诉白:

“托马索先生,我最亲爱的主。未经慎重考虑,我就冲动地给你写了这封信。并非冒昧希求从你那里得到任何答复,只是我的感情逼迫我这样做。”

他称颂他的“主”无与伦比,他请求对方不要轻蔑他,因为“世间没有人能与你相比,谁都不能”。

他希望卡瓦列里能看在他虔诚崇拜的份上接纳他。

“如果我能带给你些微快乐的话,我将视之为我的幸运,而非我有任何杰出之处。如果在这一切细节上,我真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取悦过你,我愿献出自己的现在与将来,用以服侍于你。事实上,这于我真是无穷痛苦的一件事,因我不能追回过去的时光,也一并呈上给你,这样我就能够服侍你更为长久。我已经老了。我只能言尽于此,请在字里行间明察我的心,而不仅仅是这封信。因为笔墨是永远无法描述深挚的感情的。”

写到第三封信的结尾处,米开朗琪罗已经没有勇气再把他的词句仔细检阅,他怕他会再一次写废。他一边署名,一边叫乌尔比诺。

“把这封信交给托马索·卡瓦列里先生。”

“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米开朗琪罗这才想起,他自己也不知道,于是说:“去问里乔先生。”

等到乌尔比诺出了门,米开朗琪罗越发迷茫自己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接下来的时间,大概是有生以来最难熬的。甚至,只为缩短这等待的时间,他情愿交出几十年的寿命。到最后,他几乎要为自己写出的那封信后悔。

当乌尔比诺再回到屋子里,米开朗琪罗已经没有力气问他什么。

幸好通常情况下乌尔比诺先生是个很敏捷的人。

“卡瓦列里先生要我把回信交给你。”

米开朗琪罗像听不懂似的看了乌尔比诺一会儿。

然后他接过对方递给他的信封拆开,摊开信纸,看见上面写着这样的话:

“先生,我收到你的来信,使我十分快慰,尤其因为它是出我意外的缘故;我说:出我意外,因为我不相信值得像你这样的人写信给我。至于称赞我的话,我可回答你:我的为人与工作,决不能令一个举世无双的天才如你一般的人——我说举世无双,因为我不信你之外更有第二个——对一个启蒙时代的青年说那样的话。可是我亦不相信你对我说谎。我相信,是的,我确信你对于我的感情,确是像你那样一个艺术的化身者,对于一切献身艺术爱艺术的人们所必然地感到的。我是这些人中的一个,而在爱艺术这一点上,我确是不让任何人。我回报你的盛情,我应允你:我从未如爱你一般地爱过别人,我从没有如希冀你的友谊一般希冀别人……我请你在我可以为你效劳的时候驱使我,我永远为你驰驱。你的忠诚的托马索·卡瓦列里。”

读到这样的信,那种平静、尊严的调子,似乎正如托马索·卡瓦列里本人。

但是,信上没有用任何徽章和蜡封,只有手写的签名,又显得十分亲密。

米开朗琪罗看到信得末尾,卡瓦列里表示崇拜并希望能收藏任何一幅可以得到的他的作品的话,于是有些迟疑地拉开抽屉。

他在夹子里取了三幅素描,都是近两月来画的,其中一幅就是昨晚做的。

那是一张叙事画,热情而无知的法厄同驾着他特制的车,试图接近太阳和天神,最后终于因为黏着飞鸟羽毛的翅翼被光芒融化,而摔死在地上——因为他追求的是他永远不可能也不应该得到的东西,神不惜用死亡来谴责这种欲望。

另外一幅是手被捆在山崖上的提提厄斯,他试图强暴一个女神,因而受到惩罚。一只鹰每天都啄食他的肝脏,那是他色欲的源泉。

最后一幅上画的是一个极年轻美貌的男孩,他被一只鹰带到宙斯面前,给这个天神斟酒。

这些都是米开朗琪罗闲暇时随手画着解闷的,想到要送给卡瓦列里,他觉得它们都太粗陋了。

他重新取了一张稍大的纸,将法厄同的那副素描重新画了一次,然后在下面写道:“托马索,如果你喜欢这张草图,请告诉我,让我把它画完。如果你不喜欢,也请告诉我,我会重画一张。明天,我保证。”

他在三幅素描之外又附了一封短信,一并交给卡瓦列里。

“亲爱的主……你的来信诚然让我深感享受,然而同时也使我更加意识到自己的过失。它让我觉得你仿佛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千百次,而我自己却是毫无经验的,或更确切地说,活得麻木不仁,被天地万物所厌恶抛弃……我已无法再对你说什么。于1月1日,一个对我来说是极幸福的日子。”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很晚的时候。

这一夜风很大,台伯河里冰冷的水被吹上了岸,淹没了几座石头长桥。

在烛光下,米开朗琪罗将卡瓦列里的信来回读了很多很多次,他不知道卡瓦列里还会不会再写信给他。

虽然米开朗琪罗一贯喜欢晚上做事,但这个夜里除了思念卡瓦列里,他什么也做不了。

幸福和恐惧撕扯着他的心。

他等待明天就像等待他自己的末日,而如果明天收不到对方的回信,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执地等下去。对方手中持着生杀予夺的利器,而他没有做任何事的勇气。

面对爱情和面对死亡一样。



卡瓦列里拿到短信和画稿,已经是快到十二点的时候。

他的卧室里有几枝银制烛台,明亮的光让画稿上的法厄同的死看上去如此真实又如此诗意,扑面而来的悲剧气息裹挟在一片狂乱的热情之中……这样的作品让最高明的鉴赏家也会失语,因为它并不是人类的言辞所能形容的。

卡瓦列里把草图放在床边,没有写回信,很快他就决定明天上门去拜访送他画稿的大人物。

可是,直到近晚时分,他都被种种乱七八糟的琐事纠缠着。等到晚上他有时间独自出门的时候,大风和河水在整个罗马肆虐着。卡瓦列里骑在马上,觉得狂风几乎要将他掀下来。

乌鸦屠场这个名字虽然很难听,但这里的房子修得很好,因为地势高也很难被积水侵蚀到。卡瓦列里仔细寻找着门牌,最后,在其中一幢上他看见了博纳罗蒂这个姓氏。

他跳下马,在门上拍了几下。

门锁着,没有光亮,看上去一个人也没有。

卡瓦列里觉得相当奇怪,他又绕到屋后,在花园外转了好一阵。木栅兀立在冷寂的夜里,阁楼上小小的窗户中是没有半分光亮的黑暗。没有一点儿人的迹象,潮湿的水气在半空划出阴森的朦胧的影子,只有风发出奇异的声响,像地底传来的哭号。

最后他终于确定,这里真的一个人也没有。

不可能只是主人暂时地离家,因为仆人们也都不在了。

卡瓦列里回到家,脱掉外套和衬衣。他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将床头的信和素描都拿出来又看了一遍,尤其是署名和日期,才又确定昨天发生的事都是真的,而非纯然是他自己的幻觉。



1533年的春天来得步履迟迟,2月底的时候,卡瓦列里去米兰时,途经托斯卡纳。

这个地方令他想起两个多月前那桩事情。

于是,早晨进入佛罗伦萨的时候,他决定在城里多停留一天。

这天上午,佛罗伦萨学院大名鼎鼎的瓦尔基先生正在编他的历史教本,一个学生在他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半晌,最后蹑着脚走了进来。

“请出去,赛巴斯蒂亚诺,没看见我正忙么?”瓦尔基抬起头说。

“有一位先生来找你。”学生耸了耸肩。

“谁?”

“不认识,不过……我想我只要看到他一眼就一辈子不会忘记。”

“你在说魔鬼么,先生?”

“不,我在说天使。”

瓦尔基懊恼地合上书站起身,看来哪怕天使来访也并不能令他满意。他已经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转身对学生说:“你去把昨天那张请愿名单找出来,等一会儿我要拿去送人签名。”

“学院里的人不是都已经签过名了吗?”

“米开朗琪罗先生还没有签。”

瓦尔基说着走向会见室,然后他看见了卡瓦列里。

“天哪,我的先生,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的?”瓦尔基笑了起来,上前握住卡瓦列里的手。

“我很抱歉打扰你,瓦尔基先生,”卡瓦列里说。“我在佛罗伦萨朋友太少,所以一进城就投奔你来了。我知道这太冒昧了,因为我也不过跟你有一面之交而已。”

“哦,别说这样的话,有什么我可以为你效劳吗?”

卡瓦列里突然有点儿迟疑,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啊,事情是这样的。我路过这儿,突发奇想地想去拜访一下米开朗琪罗先生,但是……”

瓦尔基很奇怪地说:“咦,我记得去年米开朗琪罗先生在罗马住了两三个月呢,那时候你没有去拜访过他?”

“我确实没有去,瓦尔基先生,不过你不知道我的顾虑。”卡瓦列里说:“罗马人人都在攀比着追捧他,我不想显得太势利。奉承名人并非我的爱好,我觉得那和真心崇拜一个人是区别很大的。而且,皮翁博先生有一次对我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

瓦尔基听到这里大笑起来,说:“哈哈哈,我亲爱的托马索啊,皮翁博的话是不用太在意的。他很喜欢板着脸孔乱开玩笑,你一定是不习惯他那种方式,被他吓住了。”他想了想,对卡瓦列里说:“我和米开朗琪罗·博纳罗蒂也不熟识,不过今天我正好要去找他。你和我一起来吧,我想他看到你会很高兴的。”

“但愿如此。”卡瓦列里说。

正巧这时候,赛巴斯蒂亚诺把签名书送了过来,瓦尔基拿在手上说:“我们走路去吧,托马索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这一天天气不错,很适合步行。卡瓦列里来过佛罗伦萨很多次,总得来说,这座城市比罗马要干净整齐很多。

“先生,你去找米开朗琪罗先生有什么事吗?”卡瓦列里问瓦尔基。

“佛罗伦萨人希望拉文纳归还但丁的遗骨,学院搞了个签名请愿书,我希望他也能签个字。”

卡瓦列里想了想说:“我似乎听说米开朗琪罗先生很崇拜但丁?”

“哦,你还不够了解他。在意大利他是最权威的但丁研究专家,佛罗伦萨学院里的人如果因为《神曲》发生争论,通常都会请教他来裁决。另外谈到柏拉图哲学,可能意大利也找不出有谁比他更精通,我的同事弗兰切斯科·贝尔尼因为这个原因很崇拜他。有一次贝尔尼先生和我说,如果不明白柏拉图的哲学王是什么样,大可以去瞧瞧西斯廷天顶上米开朗琪罗画的上帝。”

边走边聊,不过一刻钟多一点儿,他们来到圣洛伦佐教堂外。

卡瓦列里一眼就看见了几月前他在罗马见过的那个人。

米开朗琪罗站在那里,穿着一身黑衣。

因为二月间的寒冷,他肩上披着大氅,头上缠着白布巾,将前额的发遮起来了,免得被教堂外的灰尘蒙住眼睛,布巾上戴着一顶软帽。

这幅装扮看上去是有几分怪异的。

米开朗琪罗觉得很不舒服,从去年就开始折磨着他的失眠症在最近变得十分厉害。虽然用布巾裹着头,不会被风吹到,但还是疼得像是要裂开。

他面前全是忙碌的佛罗伦萨工人们,虽然教堂和图书馆的建造甚至算不上初具规模,但已经有许多艺术家赶来观摩学习了。这些人大多不敢去向米开朗琪罗搭讪,因为众所周知米开朗琪罗一点儿也不喜欢和艺术家来往。做艺术职业的人要想认识米开朗琪罗,大部分得去走通皮翁博的门路,托他引荐。

瓦尔基领着卡瓦列里走过去,米开朗琪罗一直仰望着教堂上,没有回头,直到瓦尔基走到他面前。

米开朗琪罗看见瓦尔基和他递上的签名书,笑了一下说:“先生,如果你告诉我一声,我就会自己去学院的。”

“但是,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会被人指责了。”瓦尔基也笑了。

米开朗琪罗看了看签名书后的名字,发现不是用拉丁语签的,就是用希腊语签的,他耸了一下肩,直接用意大利语签了自己的名字。但丁写作时就是用的托斯卡纳方言,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必要用拉丁文或者希腊文。

瓦尔基收起签名书,他正想向米开朗琪罗介绍卡瓦列里,就在这时,米开朗琪罗一抬头,已经看见了一旁的托马索·卡瓦列里。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要跳出口腔,却只能呐呐的,无言。

……

卡瓦列里事先准备了一番恭维的动听的话,可是这一刻,直接面对米开朗琪罗目光的时候,却也突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瓦尔基见他们对望着,却一句话都没有说,不由很奇怪,努力地打破这沉默的尴尬。“怎么,先生们,有什么问题吗?还是,我打搅了你们说话?”

米开朗琪罗连忙低下头,说:“天哪,二位先生,请宽恕我。”

卡瓦列里非常惊讶。

他听很多人说起米开朗琪罗生性傲慢无礼、尖酸刻薄,却没想到真正见到他时,是这样温柔婉转的一个人。

米开朗琪罗·博纳罗蒂诚然有几分古怪,不管是他的衣着,还是他的相貌,乃至整个人的气质。但这古怪与其说是令人讨厌,不如说是令人极其敬畏的。

他个子不算很高,比卡瓦列里略矮了一点儿,鼻子在小时候被人打坏了,至今鼻梁仍塌了一截。他眼睛里有极深沉的光,透着执拗和蔑视的意思。唇线又显得极为敏感,像是他在西斯廷天顶上画过的捧着巨大书本的粗壮先知的样子,仿佛一点点外界的波动就能让他看见常人无法预见的所有一切。

此刻他态度谦抑顺服,就像卡瓦列里已经在信里见识过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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